2019年4月13日 星期六

父親


父親離世,轉眼二十多年。父親生前不是上班,就是外出找朋友,與我相處的時間不多,故我對父親的印象十分零碎。不知什麼緣故,在五十多年前的一幕,卻來得特別深刻。

當年父親帶著我及大哥往看牙醫,醫務所位於石崗軍營內。父親踩著單車,我和大哥坐在車尾的鐵架上,一前一後。我當時約莫5歲左右,應是首次坐單車,故感覺十分奇妙。當時正值中午,陽光將我們及單車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栢油路在熾熱的陽光照射下,散發出陣陣的瀝青味,我一邊嗅著剌鼻的瀝青味,一邊看著影子在機場跑道上向前移動。

這片段好像定了格,在過往的五十年,不時在腦海中出現。但之前及之後所發生的事,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父親是個嚴厲的人,不准我們兄弟出街遊玩,恐怕結交壞朋友。我最不願見到的,就是父親放假,閒賦在家,那天我怕且沒機會外出遊玩了。同學的父親當海員,每每工作幾年,才回家短敍一個月,怱怱再上船出海工作。我當時心想,如果父親是行船的話,實在太好了!

父親給我們每天一毫子作零用錢,一毫子可以吃一碗粥及一條炸麵。記得有一次偕同弟弟往看電影,沒想到父親提早放工,散場時在戲院大門踫過正著,結果遭父親扣起一星期零用錢作懲罰。

我第一次給父親打的情景,至今仍沒有忘記。事緣一天晚上,在好奇心驅使下,我和大哥將父親的單車拆開研究,就是類似下圖的單車配件。
 
但之後怎樣也嵌不回。父親回家見狀,十分憤怒,將我及大哥痛打一頓。

理髮店雖離家不遠,但要橫過一條馬路,由於我們年紀小,父親恐生意外,會帶我及大哥往剪髮。他不待我們剪完髮就離開。臨離開前總會交帶剪髮師傅一句:「剪陸軍裝」。陸軍裝就是將頭髮鏟光,就像廟宇的小和尚。我不喜歡剪陸軍裝,因為鄰居見到光頭趣怪,會忍不住用手觸摸。

父親在水務署工作,略懂英語,他說在香港這地方,懂英語找工作較容易。一天,父親帶了一個占士邦喼回家,原來是一部錄音機,類似圖中的一款。

父親說,學英文要懂得查字典及發音,查字典不難,但懂得發音,就必須要學曉國際音標。懂得讀音又懂得解釋的話,學英語就容易得多。
 
父親的話沒有錯,但對一個6歲的幼童來說,有點對牛彈琴吧!自有錄音機後,我的惡夢正式開始,我和大哥要安坐家中學習英語。父親剝奪我的玩耍權利,我十分不情願,但礙於父親的威嚴,只好乖乖就範。

那錄音機就像我們的英語老師,每天晚上,我們要聽一小時的英語課程,包括教授音標以及英語對話。父親按時考核我們的進度。如果及格,會以看電影作獎勵。父親沒有食言,我及大哥往元朗戲院看早場卡通,不下數次。

1962年,有套電影叫甲午風雲,描述抗日英雄鄧世昌的事跡,十分賣座,我當然想看。父親承諾若能正確讀出所有音標,就帶我們去看甲午風雲,結果我及大哥順利過關。當時正下著狂風暴雨,父親不想出外,但經不起我及大哥苦纒,無奈帶我們兄弟倆往看電影。那晚回家,雖有帶雨傘,但仍衣履盡濕,十分狼狽。

我們除了聽英語會話外,父親其後又錄製了一些國語歌曲給我們聽,希望我們可以從中學到國語。對我來說,聽歌較聽英語會話好得多!其中的「故鄉之歌」,旋律優美,歌詞簡潔,盡寫遊子思鄉及對雙親的懷念,我一聽就愛上了這首歌。

 
Mei zai he bian xi yishang
Gor zai shanpo gan niu yang
Xiangqile quxiang xiangqile die niang
Ah…..Ah…..Heshi hui jia shi ?
Ah…..Ah…..Heshi jian die niang
大家知否以上的歌詞呢?原來懂了音標,對學習國語也有幫助。
 
除了英語外,父親還教我們怎樣掃地。沒有說錯,原來掃地也有學問。父親說用腕力將掃帚壓下慢慢掃,這樣可避免弄到塵土飛揚。
 
父親為人謹慎,厨房內的菜刀及肉刀,會收藏在隱閉位置,避免賊人輕易取得。雖說小心駛得萬年船,但我覺得父親此舉有點杞人憂天。
 
有一次,母親買了蒜頭回來,我見父親用火將蒜頭頂部略為用火燒焦,我不明所以。父親說蒜頭放得太久會發芽,發了芽的蒜頭就不能用,而用火將蒜頭燒焦,可以防止發芽,蒜頭就可以放長一點時間。
 
父親平日不會下厨,但到大時大節,好比農曆年,過冬及祖母生日等等,才會親自下厨。父親喜歡用大量食材作湯料,但出來的效果,卻乏善足陳,因為像羹多過像湯。父親會花二至三小時來預備一頓飯,原因是他會邊弄菜邊清潔,優點是弄饍完畢後,厨房仍保持清潔整齊。
 
父親有吸煙習慣,屋內除了充斥著煙味,還有到處都是煙蒂。我對此極為反感,從而討厭吸煙的行為。父親可沒有想到,竟在無意之間給我一個反面教材,令我長大後不沾上吸煙的習慣。
 
小時候我經歷過不少颱風,最令我感到不安的,要數颱風温黛。在風暴來臨前,父親用大石將屋頂上的蠟青紙壓住,恐防被巨風掀起。再用鐵釘將鬆脫的木板固定。雖已經做好防風措施,但那場風暴實在太厲害,整間木屋在狂風中不斷搖侊,最後屋頂掀起,部份更被吹走。我感到十分驚恐,但看見父親面對狂風,仍保持沉著,沒有任何畏懼,我緊張的心情,也稍稍緩和。
 
父親的朋友不多,印象中只有兩位,曾到過家中和父親聊天。
 
一位叫「勝仔」,身形紥實,中等身裁,膚色黝黑。父親說他年幼時已學習武術,等閒兩三個人不是他的對手。勝仔每次來到,都會展示紥馬給我們看,還耍兩三下功夫。過了一段頗長時間,勝仔都沒有出現,父親說他被生锈鐵釘戳傷腳板,由於延誤醫治,最後因破傷風菌入血而失救,享年還不到四十。
 
另一位叫「靈魂」,身形高瘦,皮膚蒼白,架上一副圓型金絲眼鏡。無論什麼季節,都穿著一件乾濕大褸。大褸內滿佈衣袋,我看見其中一個袋內,竟放有牙膏及牙刷,還有螺絲鈚,十分攪笑。父親說他的英語很好,每次到訪,都會問他英語問題。他到過我家數次,之後再沒有來他找父親聊天。父親說他「神神化化」,不清楚消失的原因。
 
父親是個不苟言笑及嚴肅的人,在我心目中是一個「鐵漢」。直至母親因病去世,我才發覺父親是個感性的人,亦是我第一次見父親掉下眼淚。
 
自母親離世後,父親神情落寞。一天,我看見父親買了一把放大呎回來,利用照片,將自己及母親的面部輪廓畫在3咭紙上。父親一有時間,就會取出來添加一兩筆。我沒有印象父親花了多少日子,才完成他的作品。
 
這是我首次見父親畫畫,亦是唯一的一張。
 
母親生前在英軍宿舍當傭人,收入雖不多,但也是家中的經濟支柱。自離世後,一家經濟更陷於困境,大哥沒法繼續升讀,預科畢業後,往明愛醫院當護士學生。父親開始兼兩份工作,日間在水務署上班,收工後往凱悅酒店兼職執房工作。早上6時出門,晚上12時多才回到家中,我相信那是父親最艱難的時刻。
 
父親說政府工隱陣,不怕裁員及倒閉,在父親薰陶下,我們四兄弟先後投身公務員行列我在1977年加入政府工作,上班三個月,獲分配宿舍。除了節日外,我甚少回家,跟父親見面的機會又再減少。
 
父親患有栢金遜症,一天上班途中,突失平衡,倒地受傷,往看醫生時,才知道病情惡化,導致意外。父親知道身體狀況變差,令他難以繼續工作,故此打算退休。
 
父親工作的地方,位於粉嶺軍營內,那裡有大片草地,一間細小的寫字樓及水泵房。父親主要工作,是確保水泵運作正常,保養及維修。那天我駕車載同父親,將他的私人物品運回家中。我將汽車泊在樹蔭下,幫父親將物品搬上車,然後在車上等候。父親在上車前,駐足望向工作的地方,我望向父親,看見他有點惘然。父親的心情不難理解,因為今天過後,他不會再踏足這工作了數十年的地方。
 
父親退休後獲派沙田公屋,原先和弟妹一起住,但相見好同住難,不到半年,弟妹相繼遷出,只留下父親獨個兒居住。
 
退休初期,父親還可以乘車由沙田返回錦田舊居。之後身體每下愈況,病情漸趨嚴重,雙腿變得軟弱無力,再不能乘車回錦田。
 
再過幾年,父親連落街也有困難,好幾次在家中跌倒,沒法站起來,唯有大聲叫喊,鄰居麥太會以電話通知我,次數漸多,我習以為常。
 
我有一次在深夜三時接獲麥太電話,雖然我明天要上班,但十分無奈,唯有搓著惺忪睡眼,由元朗駕車往沙田將父親扶起。
 
我對父親說,他不能落街,買不到餸,加上沒能力照顧自己,除了進安老院外,別無他選。但父親十分抗拒我的建議,反之,叫我預備麵包及白開水,他就可以渡過一星期,我每期只需去一次添加食物及白開水便可以了。
 
由於他雙腿無力站立,不能上床睡覺,故此叫我將床褥搬落床,他會睡在地上。然後在厠所的扶手綁上一條縄,引領到大廳,他可以利用手力,將身體移動,上厠所也不成問題。看到父親年老衰弱的情況,我心裡委實有點難受。
 
父親跌倒的次數愈來愈頻密,我疲於奔命,我想不到更好方法,縱使他不情願,我最終也將他送進安老院。
 
我和弟弟隔天往探望父親,父親脾氣時好時壞,諸多投訴。一時說環境嘈吵,一時又說食物難下嚥,我們唯有在探望他時,買定鮮奶及蛋糕餅干等,若父親嫌飯餸差,可以吃其他食物充饑。
 
我在1992年往美國旅行,順往加拿大探望大哥,歷時個多月。在快回程時,收到弟弟電話,說父親病情惡化,醫生通知家人有心理準備。但由於機票已劃好座位,不能更改,我對弟弟說只能按既定時間回港。
 
過了數天,弟弟再次致電大哥,說父親的情況由危殆轉為穩定,醫生用奇蹟來形容父親的情況。
 
回港後,我往探望父親,見他雖然清減了,但精神尚算不錯
 
如是者又過了半年,父親情況反反覆覆,身體時好時壞,腦筋時而清晰;時而混亂,間中連我也不認得,身體一天比一天差。
 
父親臨終前,開始語無倫次,不下數次要我找司徒華,還說想見李柱銘,又說想跟大哥移民加拿大!
 
祖母在世時曾向我說,她自小紮腳,來自大戶人家,有「妹仔」服侍,廣州有大宅花園。曾祖父開設運輸船隊。而我的祖父則經商,在清遠及九龍油麻地設有五金鋪,僱過百工人。
 
由此推斷,父親年幼時的生活,應該快樂無憂。縱觀父親的一生,可以用先甜後苦來形容。人生有苦有樂,假如給你選擇的話,你希望你的人生是先甜後苦?還是先苦後甜?
 
 

 
 

 


 


 


 



 



 



 



 



 



 



 



 


 

 

 

 
 
 



意外有感

  受傷後的右手康復進度緩慢,已經接近九十天了,仍然未能舉起。物理治療的效果並不顯注,仍是靠自己勤些練習。   日常用開右手的工作,現被廹改用左手。受傷後發覺,左右手各司其職,不是所有的動作都能夠互相取代。而須雙手互相配合才能完成的動作,倍加難度。   簡單如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