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0日 星期二

外婆

1988年之前,我從來沒有踏足過母親的故鄉,高明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及遙不可及的名字。當我回到母親的故鄉時,才發覺那是個風景優美,仍保留著濃厚農村氣息的地方。


話說我的祖父於四十年代,在油麻地經營五金店,售賣銻煲及五金鐵器。




當時祖父開有兩間店舖,僱用數十個工人,生活無憂。但好景不常,日軍進佔香港,祖父聽聞日軍兇殘,



著祖母,叔叔及姑媽先行回鄉,他將所有資產變賣後,跟著回鄉定居。父親當年沒有跟隨祖父及祖母來香港,反而獨自一人留在清遠讀書,寄居在母親,即我外公的家,當時他們並未結婚。祖父在清遠亦有店舖,他將父親留在清遠,其中一個原因是代他看顧店舖。

回鄉之後,祖父將變賣店舖得來的金錢,在鄉間買了九成的田地,怎料卻為此種下禍根!

國共內戰結束,解放前後,所有地主慘成批鬥對象。祖父在鄉下所有的田地被共產,他不堪打激,一病不起,享年只有六十多歲。我當時仍未出生,故此沒有見過祖父!父親在鄉間跟母親結婚之後,生了大家姐及二家姐。由於祖父為地主,加上父親跟同村兄弟有過節,結果成為批鬥對
。父親在六十年前某個晚上,偕同母親,我的兩位姐姐以及祖母,乘夜逃返香港。

大家姐及二家姐逃離故鄉時約莫
45歲,外婆親自送她們到江邊,雖然事隔數十年,但家姐還記得外婆流著淚,在江邊向她們道別的情景,轉眼又幾十年了!最令大家難受的,是母親在1973年的離世,雖然在鄉間的舅父以及大姨細姨都知道,但為免婆婆傷心,被廹將她蒙在鼓裡。

未回鄉之前,我只知道婆婆沒有讀過書,不懂得寫字,但有一件奇怪的事,發生在婆婆身上。回想起
1973年的5月,即母親離世後大約二個月,父親收到一封信,由外婆托寫信先生寄來的,內容問及香港發生了什麼事?事緣有一天晚上,外婆在鄉間幽暗的小屋裡,在半睡半醒的時候,見到有一個人站在床尾的位置,向著她流淚。

外婆看不清楚那女人的容貌,只見她不斷流淚,便問她是誰?為什麼走進她的屋內?不過,那女人並沒有回應外婆,跟著消失了,外婆即時走出房門,但什麼也見不到!

婆婆心水清,雖然看不清那個女人的容貌,但感覺她應該是自己的至親!在往後的數日,外婆心緒不靈,有不祥預兆,故此特意出懸城往找舅父,問他我們在港各人是否平安?舅父推說沒事發生,但婆婆心中生疑,不相信舅父所講的說話,最後按捺不住,往找寫信先生,除了問候我們之外,還將當晚的遭遇,很仔細的描述給我們知。我看完那封信之後,心中有種難以形容的震憾,莫非母親的魂魄真的返過故鄉?見見濶別幾十年的母親,以了結她的最後心願!

父親回信說香港各人平安,叫外婆不要胡思亂想,跟著推說香港生活艱苦,為了工作,很難放假回鄉相聚。

事件暫時告一段落,
6年之後,大哥結婚,父親寫信通知內地親朋,還寄了幾張結婚相給婆婆,希望她老懷安慰。怎料婆婆又再次找寫信先生,寄了一封信給父親,內容說她已經收到大哥的結婚照片,感到很開心,但在相片中,她卻看不見自己的女兒,即我的母親!她說,女兒因工作繁忙,未能回鄉探望她,表示理解,但兒子結婚,她竟然不在場,究竟她出了什麼事?我看到這裡的時候,念及母親,淚水開始湧現!之後外婆找寫信先生寄了幾封信給父親,父親都沒有回覆!因為他真的不知怎樣回覆!
我從未見過外婆,故此當二家姐提議帶我回鄉探望婆婆時,我即時答應。
當年返故鄉,並不容易,可用勞師動眾來形容。首先訂船票,由尖沙咀中港碼頭上船,



在廣州黃埔碼頭落船。當年往廣州的是大船,以泰山號同佛山號命名,晚上十時啟航,翌日早上
730分抵達廣州黃埔碼頭,



然後乘車回鄉。
訂了船票之後,我寫信通知舅父。舅父當時是統戰部部長,每月都有專車送文件出廣洲,他順道安排車輛由廣州接載我們回鄉。
我和二家姐上船之後,發覺沒有客房,只有一排排用鐵通裝磡而成,油上奶黃色漆油的碌架床位,分上下二層,在狹窄的船倉中,相隔一條僅可容納兩個人通過的通道,遙遙相對,全無私隱可言。我沒有數過有幾多格床位,估計我住的那個倉約有4-50個。床板舖上一層深啡色薄薄的毛顫,再加多一個枕頭,如果大家看過一些關於集中營的影片,或許會想像得到那些床位的模樣。
那天晚上,傾偈聲,鼻鼾聲從沒停止過,我沒法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的早上,我聽到船上廣播,感到很興奮,因為輪船已經抵達廣州,當時大約早上750分。我和二家姐通過海關之後,步出碼頭,我看見舅父和他的司機已經在碼頭外等候我們。我從未見過舅父,但見過他的照片,所以認得出他。
舅父做統戰部部長前曾當過教師,說話文皺皺。
他緊握著我的手說:昨晚住得舒適嗎?長途跋涉回鄉辛苦吧!
我回答說:不辛苦!不辛苦!
舅父接著說:很難得你們能夠抽時間回鄉探望我們!我昨天和林先生(他的司機)已經來了廣州,住了一晚,今早未夠7點鐘已經在碼頭等候你們。
我連忙回答說:「舅父,這次真的辛苦你了!」
寒暄過後,正準備上車的時候,舅父問我有沒有攜帶香煙,


我說買了兩條煙給他,不過舅父說他沒有吸煙的習慣,只說在回鄉的路途上,會經過三條江,靠渡輪接載過江,有煙仔會方便得多,我當時並不理解舅父的說話。
回鄉的道路很擠塞,四處都是長長的車龍,



行車非常緩慢,由於我們的車輛掛有公家標誌,司機林先生不想耽誤時間,唯有越線行駛,雖然有對頭車,但都紛紛讓路給我們,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子乘車的。

舅父做事很仔細,上車前買了餃子給我們沿途充饑,他說車程正常要四個多小時,但遇上塞車則要六個多小時,才能回到高明。
車開行了個多小時之後,來到第一條江邊,



但等待過江的車龍排得遠遠,舅父將其中一包香煙拆開,拿了數根在手,然後徒步前往渡口
他跟兩名指揮車輛上渡輪的人員傾談,因為距離太遠,我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只見舅父遞了兩枝香煙給他們,其中一位正在抽煙,他將舅父給他的兩枝煙分別用左耳及右耳夾著,我覺很滑稽,那時才知道香煙的用處!
舅父上車後,吩咐司機將車駛前,到達江前,所有乘客都要下車。跟著其中一名工作人員指著排頭位的車輛不要開行,讓我們那部車優先登上渡輪,我們則從另一通道登船如是者,每去到渡頭,舅父都會預先下車,帶著幾枝香煙,跟有關官員打個招呼,我們就可以超前過關。
司機沿途不斷响號超前,下午二時三十分終於抵達高明,舅父說已經比平日快了兩小時。高明屬於一個細小鄉鎮,約莫有二十多萬人口。市區大道四線行車,中間由一排樹木分隔,街道尚算整潔。
司機在大街一間名叫聯昌的酒樓停車,原來舅父跟該店老闆稔熟,預先訂了午飯。當年內地仍有午睡習慣,食肆在二時過後會停止營業,但老闆知道我們從香港回來,雖然來遲了,仍笑面迎人。
我和家姐上到二樓,見到有一枱人,原來表弟妹及舅母,己經一早在等候我們。我們第一次見面,逐一握手,非常開心!舅父說:「大家已經肚餓,趁熱吃飯。」
事實上,飯菜有些已經涼了!枱上置有十多碟菜,有魚有肉。剛剛坐下,舅父就說:「聯昌最出名嘅係狗肉煲,好補架!」單睇外形,確實吸引,令人唾涏三尺!



跟住將一塊狗肉挾了給我,我雖然抗拒食狗肉,但不好意思推卻,惟有將狗肉吃下肚裡!

吃完飯之後,舅父帶我們到賓館安頓,我和家姐打算停留
34日,除了探望外婆之外,還會探望其他親戚。

我屈指一數,鄉間有舅父,有大姨及細姨。舅父有4個女兒,1個兒子,她們都比我細,我是表哥。大姨育有3個女兒,1個兒子,大的女兒是我表姐,兒子也比我大,是表哥;至於細姨則有5個女兒,1 個兒子,全部比我年輕,我是他們的表哥。

安頓好之後,舅父帶我和家姐到他的家中探望外婆,外婆原本在鄉間居住,當知道我和家姐回來探望她時,特意從鄉間搬到舅父在懸城的家,等候我們回來。舅父的家,二層複式,每層約莫
60平方,雖然裝修簡撲,但執拾得齊齊整整,居住環境比我還好。
外婆穿了一套簇新的黑色衫褲,再加一件紫色外衣,在門外等候我們。司機還沒有將車停定,她已經行前迎接我們。當外婆看見我的時候,她緊握著我的手,激動得熱淚滿眶,良久說不出話來!彷彿對我說,想不到在她有生之年,還能夠見到我們!二家姐趨前,問外婆是否認得她?外婆說最後見二家姐時,她只有4歲,40多年了,容貌已經改變,所以她沒有印象!

攝於舅父的家門前

母親臉容表情與外婆極其相似,我望著外婆的時候,母親的容貌不期然呈現在腦海中。再想及外婆在四十多年前,跟母親在江邊的話別,想不到已經是她們最後的相聚!心中感到一陣淒酸!

外婆沒有問及母親,我相信她已經知道母親離世的消息。她雖然不能見到濶別數十年的女兒,但卻見到自己的外孫,那種悲喜交集的心情,非筆墨所能形容!外婆雖然已經七十多歲,但仍記得我們7兄弟姐妹!外婆問我其他兄弟姐妹可好?有機會帶同他們一起回鄉,她很想見見其他兄弟姐妹!
第二朝清早,吃過早餐之後,舅父吩咐司機,駕車和我們眾人一起回外婆的家。車程約莫三十分鐘,舅父對我們說:你們第一次回鄉,要向祖先裝香,以示尊敬!」當車到達鄉間前的一個市集,舅父下車買了些香燭。
回鄉路上,沿途盡是效野景色,我看見有農夫在田間趕著牛辛勤工作,



心中突然泛起一絲微笑,假如父親沒有離開故鄉的話,可能在田裡幹活的其中一個農夫就是我!在路上趕著牛車的老叟,可能是大哥!



 
我雖然從未踏足過故鄉,但當小車到達村口的時候,有一種親切感覺,或者那裡就是母親成長的地方吧!村前只有一條狹窄的泥路,故此司機不能直接駛入村內,我們在村口下車後,沿著泥路進村。村前有一個魚塘,風景優美 ,我和家姐拍了照片留念。



村內盡是古舊建築,



有點錢的用青磚做外牆,大部份採用泥磚或者紅磚做材料。雖有電力供應,但並不穩定,村民多數只有電視機,冷氣機則一部也看不到!
外婆住的是一間磚屋,屋後種有數株大樹,環境不錯!



但大門很殘舊,經歷數十年風吹雨打,外牆長滿菁苔。經過大門之後是一個天井,擺放了很多雜物,包括耕作工具,用作煮食的柴枝,水桶,
風爐,銻煲等等,還有一口水井。
天井後才是大廳,屋內有兩個細小的窗口,光線明顯不足夠,就算是大白天,屋內都是黑沉沉一片的!我剛進入大廳,就聞到一陣酸臭味,原來外婆沒有雪櫃,將吃剩的咸魚,放在一個筲箕內,然後用一根繩子將筲箕扯起,高高掛在廳門入口,屋頂用瓦片鋪蓋,大熱天時,散發出陣陣熱氣,那碟咸魚,外婆出了懸城數天,經已變壞。我叫外婆將它棄掉,外婆說咸魚不會變壞,她很多時都吃兩至三星期,習慣了!
雖然外婆這樣說,但我堅持那碟咸魚已經變壞不能吃。外婆拿我沒辦法,無奈地看著我將咸魚倒掉!我明白老人家,尤其是經歷過戰亂,對食物十分珍惜!就算變壞,也捨不得棄掉!
廳後是屋內唯一的一間房,房門在右手面,外婆就住在那裡。房間很細小,約莫一百尺左右,沒有窗口,黑沉沉的一片。外婆睡的位置,面孔朝著房門。我想起當日外婆說,看不清那個人的面貌,主要原因是該女子背光,站的位置應該是房門的入口。我站在那,彷彿感覺到母親當日望向婆婆的情景。
廳內掛有兩幅用陶瓷做的照片,其中一幅照片傍寫有羅錦垣的名字,



舅父說他是我的外太公,而另一幅名羅惠廷的是我的外公,他們都是有識之士!



跟著舅父指示我和家姐向太公及外太公裝香,以示向他們致以敬意。

在回鄉期間,我探望了細姨,表姐以及其他親友。舅父更安排了行程
,帶我們到附近的西樵山遊玩,期間影了不少照片。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又到離別的日子,舅父親自送我們到廣洲
,然後乘船回港。在出發前,外婆捨不得我們離開,想跟舅父一起送我們出廣洲,但路 途遙遠,大家都不想外婆辛勞,所以勸阻她上車,外婆唯有目送我們登上小車離去。
60年前外婆在江邊含淚送別母親及父親的情景,又再次在我的腦海中浮現。我在車內向後回望,只見外婆仍然站在路中心,不斷向我揮手,她矮小的身形,隨著車子遠去,才在我的視線慢慢消失。
眨眼又過了數年,一天我接到表姐的電話,知道外婆在鄉間不慎滑倒,我準備遲些回鄉探望她,但還不到一星期,表姐說外婆情況急轉直下!在我回鄉之前,外婆已經撒手人

外婆最痛錫的是我的母親,但母親為勢所廹,離鄉別井,我相信外婆被這傷痛折騰了數十年!她的一生中充滿憂患及遺憾,在離開前的一刻,總想再次見外孫一面吧!但我竟然令她的願望落空! 直到現在,每當我念及外婆時,心中仍有一絲絲悽酸的感覺!

(完)

10 則留言:

  1. 那些年雖然自己沒有經歷過,但小時候聽到長輩談及都淚流滿面!

    回覆刪除
    回覆
    1. 我覺得一個順順景景,開開比心的人生,真的躍馬難尋!

      刪除
    2. 那些感情冷漠的人才會較容易開心,但那種人的人生又有何意義呢

      刪除
    3. 有啲人感情冷漠,給人印象會好易開心,但內心可能好孤獨! 他們的人生,比你想像更沒有意義!

      刪除
  2. 一篇很感人的回鄉記錄。

    回覆刪除
    回覆
    1.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悲傷的一面,分別只是多或少吧!謝謝你的支持!

      刪除
  3. 你這段往事很感人。

    回覆刪除
    回覆
    1. 我回望外婆的一生,是悲多過是喜.她的遭遇及經歷,確實令人傷感!

      刪除
  4. 是否潔潔錯覺呢?上一代再上一代的人,遭遇及經歷,多不順意,是嗎?

    回覆刪除
    回覆
    1. 是的! 當年社會貧困,天災頻繁,加上連年戰亂,大部份百姓都生活艱苦!

      刪除

機塲三跑十公里賽

可以 在機塲禁區比賽,有 一定 吸引力,故此我報了這個賽事。 抽簽結果,我榜上有名,起跑時間,上午十一時三十分。這個時間,令我感到詫異。一般賽事,起跑時間很少遲過十點,因為中午起跑,温度上升,會令 跑 手吃不消。 就算十一月份的天氣不算太熱,但接近中午,氣温或會上升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