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我的祖父於四十年代,在油麻地經營五金店,售賣銻煲及五金鐵器。
當時祖父開有兩間店舖,僱用數十個工人,生活無憂。但好景不常,日軍進佔香港,祖父聽聞日軍兇殘,
著祖母,叔叔及姑媽先行回鄉,他將所有資產變賣後,跟著回鄉定居。父親當年沒有跟隨祖父及祖母來香港,反而獨自一人留在清遠讀書,寄居在母親,即我外公的家,當時他們並未結婚。祖父在清遠亦有店舖,他將父親留在清遠,其中一個原因是代他看顧店舖。
回鄉之後,祖父將變賣店舖得來的金錢,在鄉間買了九成的田地,怎料卻為此種下禍根!
國共內戰結束,解放前後,所有地主慘成批鬥對象。祖父在鄉下所有的田地被共產,他不堪打激,一病不起,享年只有六十多歲。我當時仍未出生,故此沒有見過祖父!父親在鄉間跟母親結婚之後,生了大家姐及二家姐。由於祖父為地主,加上父親跟同村兄弟有過節,結果成為批鬥對象。父親在六十年前某個晚上,偕同母親,我的兩位姐姐以及祖母,乘夜逃返香港。
大家姐及二家姐逃離故鄉時約莫4至5歲,外婆親自送她們到江邊,雖然事隔數十年,但家姐還記得外婆流著淚,在江邊向她們道別的情景,轉眼又幾十年了!最令大家難受的,是母親在1973年的離世,雖然在鄉間的舅父以及大姨、細姨都知道,但為免婆婆傷心,被廹將她蒙在鼓裡。
未回鄉之前,我只知道婆婆沒有讀過書,不懂得寫字,但有一件奇怪的事,發生在婆婆身上。回想起1973年的5月,即母親離世後大約二個月,父親收到一封信,由外婆托寫信先生寄來的,內容問及香港發生了什麼事?事緣有一天晚上,外婆在鄉間幽暗的小屋裡,在半睡半醒的時候,見到有一個人站在床尾的位置,向著她流淚。
外婆看不清楚那女人的容貌,只見她不斷流淚,便問她是誰?為什麼走進她的屋內?不過,那女人並沒有回應外婆,跟著消失了,外婆即時走出房門,但什麼也見不到!
婆婆心水清,雖然看不清那個女人的容貌,但感覺她應該是自己的至親!在往後的數日,外婆心緒不靈,有不祥預兆,故此特意出懸城往找舅父,問他我們在港各人是否平安?舅父推說沒事發生,但婆婆心中生疑,不相信舅父所講的說話,最後按捺不住,往找寫信先生,除了問候我們之外,還將當晚的遭遇,很仔細的描述給我們知。我看完那封信之後,心中有種難以形容的震憾,莫非母親的魂魄真的返過故鄉?見見濶別幾十年的母親,以了結她的最後心願!
父親回信說香港各人平安,叫外婆不要胡思亂想,跟著推說香港生活艱苦,為了工作,很難放假回鄉相聚。
事件暫時告一段落,6年之後,大哥結婚,父親寫信通知內地親朋,還寄了幾張結婚相給婆婆,希望她老懷安慰。怎料婆婆又再次找寫信先生,寄了一封信給父親,內容說她已經收到大哥的結婚照片,感到很開心,但在相片中,她卻看不見自己的女兒,即我的母親!她說,女兒因工作繁忙,未能回鄉探望她,表示理解,但兒子結婚,她竟然不在場,究竟她出了什麼事?我看到這裡的時候,念及母親,淚水開始湧現!之後外婆找寫信先生寄了幾封信給父親,父親都沒有回覆!因為他真的不知怎樣回覆!
我從未見過外婆,故此當二家姐提議帶我回鄉探望婆婆時,我即時答應。
當年返故鄉,並不容易,可用勞師動眾來形容。首先訂船票,由尖沙咀中港碼頭上船,
在廣州黃埔碼頭落船。當年往廣州的是大船,以泰山號同佛山號命名,晚上十時啟航,翌日早上7時30分抵達廣州黃埔碼頭,
然後乘車回鄉。
在廣州黃埔碼頭落船。當年往廣州的是大船,以泰山號同佛山號命名,晚上十時啟航,翌日早上7時30分抵達廣州黃埔碼頭,
然後乘車回鄉。
訂了船票之後,我寫信通知舅父。舅父當時是統戰部部長,每月都有專車送文件出廣洲,他順道安排車輛由廣州接載我們回鄉。
我和二家姐上船之後,發覺沒有客房,只有一排排用鐵通裝磡而成,油上奶黃色漆油的碌架床位,分上下二層,在狹窄的船倉中,相隔一條僅可容納兩個人通過的通道,遙遙相對,全無私隱可言。我沒有數過有幾多格床位,估計我住的那個倉約有4-50個。床板舖上一層深啡色薄薄的毛顫,再加多一個枕頭,如果大家看過一些關於集中營的影片,或許會想像得到那些床位的模樣。
那天晚上,傾偈聲,鼻鼾聲從沒停止過,我沒法入睡。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的早上,我聽到船上廣播,感到很興奮,因為輪船已經抵達廣州,當時大約早上7時50分。我和二家姐通過海關之後,步出碼頭,我看見舅父和他的司機已經在碼頭外等候我們。我從未見過舅父,但見過他的照片,所以認得出他。
舅父做統戰部部長前曾當過教師,說話文皺皺。
他緊握著我的手說:「昨晚住得舒適嗎?長途跋涉回鄉辛苦吧!」
我回答說:「不辛苦!不辛苦!」
舅父接著說:「很難得你們能夠抽時間回鄉探望我們!我昨天和林先生(他的司機)已經來了廣州,住了一晚,今早未夠7點鐘已經在碼頭等候你們。」
我連忙回答說:「舅父,這次真的辛苦你了!」
寒暄過後,正準備上車的時候,舅父問我有沒有攜帶香煙,
我說買了兩條煙給他,不過舅父說他沒有吸煙的習慣,只說在回鄉的路途上,會經過三條江,靠渡輪接載過江,有煙仔會方便得多,我當時並不理解舅父的說話。
我說買了兩條煙給他,不過舅父說他沒有吸煙的習慣,只說在回鄉的路途上,會經過三條江,靠渡輪接載過江,有煙仔會方便得多,我當時並不理解舅父的說話。
回鄉的道路很擠塞,四處都是長長的車龍,
行車非常緩慢,由於我們的車輛掛有公家標誌,司機林先生不想耽誤時間,唯有越線行駛,雖然有對頭車,但都紛紛讓路給我們,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子乘車的。
行車非常緩慢,由於我們的車輛掛有公家標誌,司機林先生不想耽誤時間,唯有越線行駛,雖然有對頭車,但都紛紛讓路給我們,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子乘車的。
舅父做事很仔細,上車前買了餃子給我們沿途充饑,他說車程正常要四個多小時,但遇上塞車則要六個多小時,才能回到高明。
車開行了個多小時之後,來到第一條江邊,
但等待過江的車龍排得遠遠,舅父將其中一包香煙拆開,拿了數根在手,然後徒步前往渡口。他跟兩名指揮車輛上渡輪的人員傾談,因為距離太遠,我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只見舅父遞了兩枝香煙給他們,其中一位正在抽煙,他將舅父給他的兩枝煙分別用左耳及右耳夾著,我覺很滑稽,那時才知道香煙的用處!
但等待過江的車龍排得遠遠,舅父將其中一包香煙拆開,拿了數根在手,然後徒步前往渡口。他跟兩名指揮車輛上渡輪的人員傾談,因為距離太遠,我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只見舅父遞了兩枝香煙給他們,其中一位正在抽煙,他將舅父給他的兩枝煙分別用左耳及右耳夾著,我覺很滑稽,那時才知道香煙的用處!
舅父上車後,吩咐司機將車駛前,到達江前,所有乘客都要下車。跟著其中一名工作人員指著排頭位的車輛不要開行,讓我們那部車優先登上渡輪,我們則從另一通道登船。如是者,每去到渡頭,舅父都會預先下車,帶著幾枝香煙,跟有關官員打個招呼,我們就可以超前過關。
司機沿途不斷响號超前,下午二時三十分終於抵達高明,舅父說已經比平日快了兩小時。高明屬於一個細小鄉鎮,約莫有二十多萬人口。市區大道四線行車,中間由一排樹木分隔,街道尚算整潔。
司機在大街一間名叫聯昌的酒樓停車,原來舅父跟該店老闆稔熟,預先訂了午飯。當年內地仍有午睡習慣,食肆在二時過後會停止營業,但老闆知道我們從香港回來,雖然來遲了,仍笑面迎人。
司機在大街一間名叫聯昌的酒樓停車,原來舅父跟該店老闆稔熟,預先訂了午飯。當年內地仍有午睡習慣,食肆在二時過後會停止營業,但老闆知道我們從香港回來,雖然來遲了,仍笑面迎人。
我和家姐上到二樓,見到有一枱人,原來表弟妹及舅母,己經一早在等候我們。我們第一次見面,逐一握手,非常開心!舅父說:「大家已經肚餓,趁熱吃飯。」
事實上,飯菜有些已經涼了!枱上置有十多碟菜,有魚有肉。剛剛坐下,舅父就說:「聯昌最出名嘅係狗肉煲,好補架!」單睇外形,確實吸引,令人唾涏三尺!
跟住將一塊狗肉挾了給我,我雖然抗拒食狗肉,但不好意思推卻,惟有將狗肉吃下肚裡!
跟住將一塊狗肉挾了給我,我雖然抗拒食狗肉,但不好意思推卻,惟有將狗肉吃下肚裡!
吃完飯之後,舅父帶我們到賓館安頓,我和家姐打算停留3至4日,除了探望外婆之外,還會探望其他親戚。
我屈指一數,鄉間有舅父,有大姨及細姨。舅父有4個女兒,1個兒子,她們都比我細,我是表哥。大姨育有3個女兒,1個兒子,大的女兒是我表姐,兒子也比我大,是表哥;至於細姨則有5個女兒,1 個兒子,全部比我年輕,我是他們的表哥。
安頓好之後,舅父帶我和家姐到他的家中探望外婆,外婆原本在鄉間居住,當知道我和家姐回來探望她時,特意從鄉間搬到舅父在懸城的家,等候我們回來。舅父的家,二層複式,每層約莫60平方,雖然裝修簡撲,但執拾得齊齊整整,居住環境比我還好。
外婆穿了一套簇新的黑色衫褲,再加一件紫色外衣,在門外等候我們。司機還沒有將車停定,她已經行前迎接我們。當外婆看見我的時候,她緊握著我的手,激動得熱淚滿眶,良久說不出話來!彷彿對我說,想不到在她有生之年,還能夠見到我們!二家姐趨前,問外婆是否認得她?外婆說最後見二家姐時,她只有4歲,40多年了,容貌已經改變,所以她沒有印象!
攝於舅父的家門前。
母親臉容表情與外婆極其相似,我望著外婆的時候,母親的容貌不期然呈現在腦海中。再想及外婆在四十多年前,跟母親在江邊的話別,想不到已經是她們最後的相聚!心中感到一陣淒酸!
外婆沒有問及母親,我相信她已經知道母親離世的消息。她雖然不能見到濶別數十年的女兒,但卻見到自己的外孫,那種悲喜交集的心情,非筆墨所能形容!外婆雖然已經七十多歲,但仍記得我們7兄弟姐妹!外婆問我其他兄弟姐妹可好?有機會帶同他們一起回鄉,她很想見見其他兄弟姐妹!
第二朝清早,吃過早餐之後,舅父吩咐司機,駕車和我們眾人一起回外婆的家。車程約莫三十分鐘,舅父對我們說:「你們第一次回鄉,要向祖先裝香,以示尊敬!」當車到達鄉間前的一個市集,舅父下車買了些香燭。
回鄉路上,沿途盡是效野景色,我看見有農夫在田間趕著牛辛勤工作,
心中突然泛起一絲微笑,假如父親沒有離開故鄉的話,可能在田裡幹活的其中一個農夫就是我!在路上趕著牛車的老叟,可能是大哥!
心中突然泛起一絲微笑,假如父親沒有離開故鄉的話,可能在田裡幹活的其中一個農夫就是我!在路上趕著牛車的老叟,可能是大哥!
我雖然從未踏足過故鄉,但當小車到達村口的時候,有一種親切感覺,或者那裡就是母親成長的地方吧!村前只有一條狹窄的泥路,故此司機不能直接駛入村內,我們在村口下車後,沿著泥路進村。村前有一個魚塘,風景優美 ,我和家姐拍了照片留念。
村內盡是古舊建築,
有點錢的用青磚做外牆,大部份採用泥磚或者紅磚做材料。雖有電力供應,但並不穩定,村民多數只有電視機,冷氣機則一部也看不到!
外婆住的是一間磚屋,屋後種有數株大樹,環境不錯!
但大門很殘舊,經歷數十年風吹雨打,外牆長滿菁苔。經過大門之後是一個天井,擺放了很多雜物,包括耕作工具,用作煮食的柴枝,水桶,風爐,銻煲等等,還有一口水井。
但大門很殘舊,經歷數十年風吹雨打,外牆長滿菁苔。經過大門之後是一個天井,擺放了很多雜物,包括耕作工具,用作煮食的柴枝,水桶,風爐,銻煲等等,還有一口水井。
天井後才是大廳,屋內有兩個細小的窗口,光線明顯不足夠,就算是大白天,屋內都是黑沉沉一片的!我剛進入大廳,就聞到一陣酸臭味,原來外婆沒有雪櫃,將吃剩的咸魚,放在一個筲箕內,然後用一根繩子將筲箕扯起,高高掛在廳門入口,屋頂用瓦片鋪蓋,大熱天時,散發出陣陣熱氣,那碟咸魚,外婆出了懸城數天,經已變壞。我叫外婆將它棄掉,外婆說咸魚不會變壞,她很多時都吃兩至三星期,習慣了!
雖然外婆這樣說,但我堅持那碟咸魚已經變壞不能吃。外婆拿我沒辦法,無奈地看著我將咸魚倒掉!我明白老人家,尤其是經歷過戰亂,對食物十分珍惜!就算變壞,也捨不得棄掉!
廳後是屋內唯一的一間房,房門在右手面,外婆就住在那裡。房間很細小,約莫一百尺左右,沒有窗口,黑沉沉的一片。外婆睡的位置,面孔朝著房門。我想起當日外婆說,看不清那個人的面貌,主要原因是該女子背光,站的位置應該是房門的入口。我站在那裡,彷彿感覺到母親當日望向婆婆的情景。
廳內掛有兩幅用陶瓷做的照片,其中一幅照片傍寫有羅錦垣的名字,
舅父說他是我的外太公,而另一幅名羅惠廷的是我的外公,他們都是有識之士!
跟著舅父指示我和家姐向太公及外太公裝香,以示向他們致以敬意。
舅父說他是我的外太公,而另一幅名羅惠廷的是我的外公,他們都是有識之士!
跟著舅父指示我和家姐向太公及外太公裝香,以示向他們致以敬意。
在回鄉期間,我探望了細姨,表姐以及其他親友。舅父更安排了行程 ,帶我們到附近的西樵山遊玩,期間影了不少照片。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又到離別的日子,舅父親自送我們到廣洲,然後乘船回港。在出發前,外婆捨不得我們離開,想跟舅父一起送我們出廣洲,但路 途遙遠,大家都不想外婆辛勞,所以勸阻她上車,外婆唯有目送我們登上小車離去。
60年前外婆在江邊含淚送別母親及父親的情景,又再次在我的腦海中浮現。我在車內向後回望,只見外婆仍然站在路中心,不斷向我揮手,她矮小的身形,隨著車子遠去,才在我的視線慢慢消失。
眨眼又過了數年,一天我接到表姐的電話,知道外婆在鄉間不慎滑倒,我準備遲些回鄉探望她,但還不到一星期,表姐說外婆情況急轉直下!在我回鄉之前,外婆已經撒手人寰!
外婆最痛錫的是我的母親,但母親為勢所廹,離鄉別井,我相信外婆被這傷痛折騰了數十年!她的一生中充滿憂患及遺憾,在離開前的一刻,總想再次見外孫一面吧!但我竟然令她的願望落空! 直到現在,每當我念及外婆時,心中仍有一絲絲悽酸的感覺!
(完)
外婆最痛錫的是我的母親,但母親為勢所廹,離鄉別井,我相信外婆被這傷痛折騰了數十年!她的一生中充滿憂患及遺憾,在離開前的一刻,總想再次見外孫一面吧!但我竟然令她的願望落空! 直到現在,每當我念及外婆時,心中仍有一絲絲悽酸的感覺!
(完)
那些年雖然自己沒有經歷過,但小時候聽到長輩談及都淚流滿面!
回覆刪除我覺得一個順順景景,開開比心的人生,真的躍馬難尋!
刪除那些感情冷漠的人才會較容易開心,但那種人的人生又有何意義呢
刪除有啲人感情冷漠,給人印象會好易開心,但內心可能好孤獨! 他們的人生,比你想像更沒有意義!
刪除一篇很感人的回鄉記錄。
回覆刪除每個人的一生都有悲傷的一面,分別只是多或少吧!謝謝你的支持!
刪除你這段往事很感人。
回覆刪除我回望外婆的一生,是悲多過是喜.她的遭遇及經歷,確實令人傷感!
刪除是否潔潔錯覺呢?上一代再上一代的人,遭遇及經歷,多不順意,是嗎?
回覆刪除是的! 當年社會貧困,天災頻繁,加上連年戰亂,大部份百姓都生活艱苦!
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