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命運的陰影，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即1972年，靜悄悄的移到我的家裡。

那一年的十月，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家中和往常一樣熱鬧，弟妹在嬉戲，祖母在煮飯，我如常去做功課。母親在大霧山的英軍宿舍當傭人，每天晚上七時左右回家。

那天母親一踏進家門，便坐在椅上，跟平日不一樣。她一隻手曲放在枱上，另一隻撐著額頭，然後緊閉著雙眼。我看見母親這個樣子，便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母親沒精打彩地說，她感到不舒服，沒有胃口吃飯，跟著回房中休息。母親平日甚少生病的，我當時不以為然，以為母親只是感冒之類的輕微病症，但想不到竟然是惡夢的開始！

上學...回家...上學...回家,如是者過了四天，到了第五天，我回到家中，看見弟妹一反常態，沒有嬉戲，靜靜地坐在一角，默不作聲。我感到奇怪!原來母親在返工時感到很辛苦，所以提早回家，躺在床上休息。母親患病已經有一星期了，為什麼還沒有好轉的跡像呢？莫非她患的不是普通疾病？

我開始担心母親的情況,吃過晚飯，便回房中休息。那天晚上，由於憂慮母親的健康，我輾轉不能入睡。矇矓間不斷聽到父母的對話，由對面屋傳過來，但聲音很微弱，我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但感到非常不安！

第二天早上，穿上校服，正想出門上學，只見父親帶著頹喪的神情對我們說，母親昨晚腰部劇痛，到今早才睡著，叫我們輕聲一點，不要吵醒母親。

在那段時期，我雖然回到學校上課，但由於記掛著母親的病情,完全不知道老師在說什麼？整個人很迷網，在課堂上顯得患得患失，每天放學的鐘聲一响，我便急不及待的趕回家中，看看母親有沒有好轉！

如是者,又過了個多月,母親往私家診所覆診了數次,但情況依然沒有好轉。當年明愛醫院設有流動醫療隊,每星期三進駐錦上路的天主堂，即現的聖猶達彌撒中心，向附近村民提供廉價的醫療服務。大哥見母親的情況沒有改善,還較先前嚴重，故此在十二月中,帶母親到天主堂看醫生。經醫生初步診斷之後，發覺母親的病情非輕，遂安排母親入院留醫。

明愛醫院不是政府醫院,病人是要收取醫療費用的！我的父親是公務員,如果母親入住政府醫院,就不用繳費，故此父親稍後將母親轉往伊利沙伯醫院繼續醫治。

母親在伊利莎伯醫院確診為卵巢癌,由於情況危急,即時安排做手術。我們滿以為手術後，母親就會康復!但據醫生透露,開刀後發現母親體內的癌細胞已擴散到肝臟,不能動手術。據醫生估計，母親只餘幾個月壽命，叫我們作好心理準備。

當我知道這個消息時，心中一酸，淚水奪腔而出，我躺在床上，閉上雙眼，腦海中回想起這幾個月所發生的事，好像一場夢！由於近月沒有好好睡過，我竟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我跟著發了一個夢，在夢境裡母親患了癌病，最後不治離世，我感到很悲痛！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夢醒，在那還未完全清醒的一殺那，我感到如釋重負，以為母親患癌只是一場夢，但清醒過後，發覺母親真的患了癌症，不是做夢！那種再度失落的痛苦，非筆墨所能形容！我呆在床上，收音機正在播放幽怨的「春江花月夜」，我倍覺傷感！

我沒有見過母親已有一段日子，終於到了星期六，我不用上課，父親在那天下午帶我們幾兄弟往探望母親。到了醫院，我們乘升降機到達五樓腫瘤科，轉了彎，進入了一間病房，父親在一張病床前停下，只見床上躺著一個臉色赤黃，眼白呈啡黃色，頭髮乾枯，臉皮鬆弛，神情呆滯的婦人。父親對我們說，叫聲媽媽罷！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躺在床上的，就是自己的母親！想不到不見個多星期，母親竟變成這樣子！

母親用雙臂吃力地將瘦弱的身軀撐起，嘗試坐在床上，臉上流露喜悅的神情。看見母親衰弱痛苦的樣子，我的心如刀割，眼水己遍流臉上。

母親雖然很辛苦，但她仍囑咐我們幾兄弟，要用心讀書，不用替她担心！由於弟妹還細，不能進入病房，故此父親只帶我們三兄弟往探望母親。母親關心弟妹，說他們年紀還輕，要我們好好照顧他們。又向大哥說，她身在醫院，不能幫手燒飯洗衣，我們要負起照顧家庭的責任。我原先有很多安慰的說話要向母親說，但當時郤不知從何說起！

母親知道了她的病情，因為醫生告訴她癌細胞已擴散到肝臟，變成末期肝癌，沒有葯物可以醫治，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注射嗎啡針以減低她的痛苦！母親表示每日都要注射一支，方能入睡。探病時間很快便過去，我真的不忍心離開，想留在母親身傍多一刻，但醫院已下逐客令，我們唯有含著淚向母親道別。

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每一天都惶恐不安，担心母親病情惡化！好不容易，才等到另一個週末，父親再次帶著我們三兄弟一起往探望母親。每探望一次，心情沉痛一次，因為每次見到母親，都知道她的病況不單只沒有好轉,而且愈來愈沉重,痛楚亦愈來愈頻密。

起初探望母親的時候，母親都會問及我們讀書的成績，又問弟妹的情況，有沒有頑皮等等。但往後數次，母親已經被病魔折騰得死去活來，精神委靡，沒精打彩。母親的情緒開始不穩定，她有時顯得很暴燥，不時自言自語，自怨自艾，說不知做了什麼壞事？受上天懲罰，得到這個絕症；有時郤默不作聲，空洞的雙眼，直往前望，枯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如是者過了數星期，1973年的農曆新年即將來臨，我知道那是能夠跟母親一同渡過的最後一個年頭。我想到這裡時，淚水已經不受控制！

父親向醫院申請母親回家過年，母親當時身體非常虛弱，醫生說如果病情有變,可以隨時將母送返醫院治療。母親知道可以回家，臉上重現喜悅的神情，因為她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見過最細的弟妹了！在回家途中，她對大哥說，她這次回家，代表著兩件事：紅事及白事！紅事就是可以回家與家人一同歡渡春節；白事就是她將會因為這個絕症而離開我們！大哥聽完母親這番說話，心裡一陣悲痛！

農曆新年是我最喜歡的節日，過往的新年，我會感到很開心，很興奮，但那一年的新年，卻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淒冷感覺。

回想起母親未患病前，每天5時左右起床，煲粥或弄飯給我們做早餐，然後出門工作。收工回家後，又再馬不停蹄，埋首做家頭細務。吃過晚飯後，不是看電視，而是開始穿膠花或者織藤椅，以幫補家計，直至深夜12時多才睡覺。到了星期天，母親會到附近的木廠，買一些用剩的碎木，作為煮食的柴火。我和大哥用一架手推車將碎木運回家，母親則推另一部隨後。

母親為了慳錢，很少購買新衫，十年如一日，多數穿著碎花衣服。她一生勞碌，克勤克儉，但想不到正值壯年，卻遭蓬這個厄運！我心中充滿怨憤,為什麼上天要這樣子對待我的母親!

母親在年初二回到家中，最細的弟妹見到母親，露出驚訝的神情，因為母親脫落了很多頭髮，面皮好像一張陳年的黃油紙，眼白轉成黃色，臉上沒有肌肉，造成眼眶凹陷；雙手及雙腳一點兒肉也沒有，變成皮包骨，但肚子卻被癌細胞不斷擴散，變成漲漲的。母親吃力地叫弟妹行近她身邊，但在弟妹眼中，前面的陌生人完全不像母親，故此不敢行近。

父親在廳中用了三塊床板，加上兩張長板櫈，臨時搭了一張床給母親。母親很多時候，在吃葯之後會嘔吐，故此在床的側邊放了一個膠桶，方便母親作為嘔吐用。安頓好母親後，我聽說四腳蛇能醫治癌症，即前往附近的田野找尋。平時我也見過該種蛇，但過年時天氣還涷，結果找了很久也見不到四腳蛇！我唯有失望地回家。

母親在家的那段日子，病情沒有好轉，我在夜裡，時常聽到母親的痛苦呻吟聲，我除了熱淚滿腔，沒有什麼可以做到！弟妹似乎不知母親病危，間中在家中嬉戲，母親被吵醒，會對他們怒斥。母親在患病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我從未見過她這樣對待弟妹，明顯病情已導致她性格大變。

母親的情況變得很差，最後連吃一小啖粥水也引起嘔吐,痛楚已不受控制,父親被廹要將母親送返醫院，我心情非常沉重，知道母親一旦離開，便永遠不能再踏足家園，想到這裡，我淚如雨下！

當母親回到伊利沙伯醫院時，由另一批醫生接手，他們可能沒看清楚母親的病歷，還說會安排手術，這給了我們一線曙光和希望，以為先前的醫生判斷錯誤，母親的病是可以做手術的！但這個希望很快又再幻滅，因為母親的個案，稍後就交回先前的醫護人員跟進。

更令我們感到悲痛的是，醫生已將母親列為危殆末期癌症病人，會轉到荔枝角療養院，等待人生的終結。

自從轉院之後，母親的情況急轉直下，由每日一枝嗎啡針增加到四枝，才能止痛！母親在離世前的數個星期，變得沉默寡言，她沒有再問弟妹的近況，也沒有問我們在校的成績！母親變得有點冷漠，間中會自言自語地問:為什麼上天還繼續折磿她？不讓她早點離去？我看見母親身型瘦到像個活骷髗，我雖然捨不得母親，但與其看見她不斷被痛苦煎熬，倒不如快點完結生命，早登極樂！

又過了一星期,某一天，醫生向父親說母親情況非常危殆，叫我們作好心理準備，因為母親隨時會離世！雖然我經已接受母親不久人世的事實,但聽到醫生的說話時,仍然感到一陣悲哀。

那段時間，醫院網開一面，沒有限制我們的探病時間。我還記得在母親臨終前，最後一次去探望她的時候，她跟平日不同，一反常態，臉上不再是冷冰冰的，回復未患病前的慈詳。她思路清晰，囑咐我和大哥，要照顧弟弟妹妹，她知道將會離開我，最後向我們說了四個字：潔身自愛！當我離開時，看見母親直望著天花，淚水從她的眼角，徐徐流下…………

母親在離世的前一天，大哥往探望母親，知道她的情況非常嚴峻，打算當天晚上留守在母親身傍，送她最後一程！但醫院沒有這種安排，大哥雖然很想留低，但沒有辦法，唯有紅著雙眼地回家。

那天晚上，我担心母親，輾轉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才等到天亮。由於那時家中沒錢安裝電話，如果有急事，會透過鄰居梁先生，再知會我們。梁先生那天大清早過來，說剛收到二家姐電話，說母親已經逝世！我們不知道母親當晚什麼時間離開，但大哥記起他在深夜2點鐘左右，突然扎醒，成身冒汗，莫非母親在那個時間逝開？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一時未能接受這個事實,反反複複的問自已,母親離世是不是真的? 我當時腦裡一片空白, 整個人不斷發抖, 傷心欲絕，呈現竭斯底里的現象，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情緒才逐漸平復下來！

母親在離世的一刻，身傍一個親人也沒有，倍伴她的只有痛苦和孤獨！每當我想到這裡時，眼水又再次湧現！